第十一讲
今天跟大家讲两个问题:1、哲学家的终极关怀,2、哲学家如何围绕他们的终极关怀进行探索和思考。
哲学家的终极关怀,首先要说哲学究竟研究什么,它的对象是什么。我们大致讲了一些看法,其中有些讲法是比较含混的。比如说,哲学是研究普遍规律的,这个说法就很难理解。关于自然、社会、人生的普遍规律是什么?掌握了这个所谓的普遍规律,不就是掌握了绝对真理了?如果研究哲学就是为了掌握这个绝对真理,那我们不都成了神、成了上帝?这怎么可能?还有一种说法,说哲学是研究精神和物质哪个是第一性的,研究出这个第一性有什么意思?所以我们讲哲学史,希腊哲学、印度哲学、中国哲学研究的问题都不一样,这是由不同的环境和文化背景造成的
虽然三大哲学系统不一样,但是都有共同性,这就是宇宙和人生的问题,我归结为天和人的问题。这在中国印度西方三大哲学系统中都有表现。例如康德一辈子注意的是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头上的星空就是天,心中的道德律就是人,这就是天和人的问题。那么为什么要想这个天人问题?想点别的不好么?升官发财,这都是可以想的呀,干吗非得去想宇宙和人生?探索宇宙和人生的目的,是为了探索宇宙和人生的意义何在。哲学和一般具体学科之所以不一样,就在于这个根本性的问题。这个问题在各个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文化系统有不同的表现。宇宙和人生的问题性来源于它的不确定性,因为这种不确定性而使我们产生了困惑和怀疑。哲学来源于困惑。希腊哲学最大的困惑是命运。命运是必然的,因此古希腊产生了许多著名的悲剧,例如俄狄普斯杀父娶母的悲剧。在这个悲剧中俄狄普斯的命运是从一生下来就确定的,他是无所逃于天地之间。究竟命运是什么?古希腊人为此进行了理性的思考,这就是哲学与原始宗教相区别的地方。古希腊哲人通过对命运的思考,提炼出来了逻各斯的概念,这就是西方哲学走上的道路。在印度,人们最大的困惑就是人生是苦海,如何超脱这个苦海,获得解脱?印度人提炼出来了梵我同一,从而使得印度哲学带有了很强的宗教性。中国人则很现实,今生幸福就行了;要得到人生的幸福,就要关注社会的治乱、朝代的更替等等东西,所以中国哲学起源于忧患意识。通常说来,社会治理的好,中国人就满意,然而现实常常让我们不满意。这也是忧患意识的表现。
不管三种哲学系统区别如何,都可以归结为天和人的问题。宇宙和人生的问题。在这个问题上有很多种思维模式,通过哲学史的了解,我们知道有三种:1,天人对立,也就是主体和客体的对立。把客体作为研究对象,主体要找出其中的普遍法则、结构。这是西方哲学的传统。2、天人同一,天和人是无差别的一体,这个是印度哲学传统中梵我同一主旨的核心。3、天人既对立又统一。这是中国哲学的传统,我们通常说中国哲学讲天人合一,其实这个讲法不确切。中国哲学采取的是对立统一的中道方式,从对立中寻求合一,在合一中看到对立。这个我们在讲魏晋玄学中名教与自然的关系中可以看的很清楚。
哲学要讨论的问题是天和人,宇宙和人生;人们要讨论这个,不是说要研究它们的规律,而是这里面有太多的困惑,需要人们来解答。所以哲学思维起源于困惑,起源于苦恼。禅宗语录中,有“一点真疑不间断,打破沙锅纹到底”的说法。“纹”就是“问”,“一点真疑”的“疑”不是小事,我的这个水杯丢到哪里去了?这样的问题,不能算是疑惑;宇宙人生意义何在?这才是疑惑,这才是“真疑”;这个疑惑是不间断的,伴随你的一生;要穷根究底的问,问到底。这个真正的问题,让人们苦恼,一定要穷根究底地找出个答案来,问到最后。这就是哲学。有真正的疑惑才会产生了哲学的思想,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说出一个道理来的偏见,能够给人自信,这就是哲学家,由此而有哲学派别。古今中外莫不如此。
天和人的问题现在也有多种表现,比如目前有一个大家都在讨论的问题,这也是一个世界性的问题,就是两种文化——自然科学的文化和人文价值的文化——互相冲突。自然科学家和人文科学家坐在一起,没有共同语言,经常打架。自然科学家说,我管你什么价值不价值,我把自然的真实面目给揭示出来就行了;我研究出原子弹,至于你用原子弹去干什么,这我不关心,人是可以克隆的,你要克隆一个希特勒出来,我不管。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们是只管“天”,不管“人”。人文科学家说,你做什么事情,总要讲点价值、道德、良心、人道主义吧?既然要讲这些东西,那有些事情就不能干,比如克隆人,这怎么可以呢?这是两种文化的冲突,科学理性与人文理性的冲突,也可以说是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的冲突。工具理性是什么?这个事情只要能做,只要能实现,我就只管去做,不管什么道德不道德。例如美国金融大鳄索罗斯,他买空卖空,进行资本投机,结果造成了1997年东南亚的金融危机;索罗斯说,这不能怪我,我是按照游戏规则来的,确实是这样,索罗斯是完全按照市场经济的规律来投机的,他是绝对服从工具理性的指导。金融危机造成国家动荡、企业破产、人们生活困顿,许多人自杀,产生很多灾难,索罗斯说,那我不管。这就是工具理性。价值理性在讲人的时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这个问题以后我们可以继续关注。
宇宙和人,自然和人文,二者之间,老是发生某种冲突。事实上是那样的一个东西,也许是我们人类所不能接受的;我们价值上认同的东西,也许事实上是不能做到的。这就是矛盾。矛盾并不惊奇,你们接触了哲学,就会发现到处都是矛盾;古往今来,没有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没有矛盾。哲学家跟普通人的区别之一,就是他会抓住矛盾不放,一点真疑不间断,打破沙锅问到底。司马迁说:“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汉书·司马迁传》),这可以说是对所有哲学最合适的概括。
这么说起来,哲学家的终极关怀是什么?用西方哲学的话来说,说不清楚;用中国哲学的话来说,一点就明。哲学家的终极关怀,实际上可以归结为横渠四句。横渠是谁?宋代的一位理学家,叫张载,字横渠。他说过四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四句就是著名的横渠四句。它既说出了古往今来所有哲学家的终极关怀,也说出了他们的伟大抱负。没有这个抱负,你不要学哲学。一个哲学家,一个小小的人,他居然可以为天地立心;天地有心没有?或者说宇宙有心没有?宇宙不是人,它能有心吗?因为它没有心,所以哲学家就要给它安一个心,这就是哲学家的功夫。生民就是人类,命可以说是人类的核心价值观;一般的人每天日子就这么过着,没有也不会去注意所谓安身立命的问题,但是哲学家要考虑,他要考虑人、人类的核心价值观,人类的命运。为往圣继绝学,过去那些往圣先贤的学问,要继承,不能让它中断了;谁来继承,我,我就是这个中继站。火为什么能永远不灭?得继续往火里面添柴。每个哲学家就是把自己当作柴薪,奉献自己的一生,自己烧完了,还有后来的人继续,这叫薪尽而火传,哲学之火就是这样才能一直熊熊燃烧。这叫为往圣继绝学。目的是要干什么?要为万世开太平,为后来的人们缔造一个有秩序的世界。
哲学家有这么伟大的抱负,那他究竟是什么人?他是个英雄。用黑格尔的话来说,是理性思维的英雄。要做哲学家,就要对宇宙人生的困惑进行解答,要有为天地立心,为生命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伟大抱负。你能不能实现这个抱负是另外一个问题,然而你要做哲学家,不能没有这个抱负。
我们现在再讲讲哲学家是如何围绕他们的终极关怀进行哲学的探索。哲学家的探索有其相似的地方。王国维对这有绝好的概括。在《人间词话》里面,他说,古今凡是成就大事业、大学问的人,必定要经过三个阶段、三个境界。第一个境界,就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这是个起点,起点要高,要上高楼,而且寂寞,只有你一个人,望向天边遥远的目标。第二个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为什么会宽?得了相思病了,整天就只想着要实现自己的目标,别的东西都顾不上了,所以憔悴。第三个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最后,你成功了,达到了目标。
这三个境界,第一个是确立目标,目标要高,要超越有限,追求无限:自我是渺小的,有限的,要超越;世俗的东西,要超越的;还要超越什么?超越权威,要敢于跟权威叫板。哲学史上要超越前人,就必须超越权威。当然,年轻人要超越权威,要迈上独上高楼的一步,很难,但是关键的因素,是你究竟“敢不敢”。亚里士多德的老师是柏拉图,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大哲学家,然而亚里士多德说吾爱吾师,但吾更爱真理,所以他能够超越柏拉图。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比如,章太炎的老师是俞樾,是当时古文经学的代表人物,俞樾说你做我的学生,就好好继承古文经学的传统,做出大成绩来;但是章太炎当时的志向是什么?“为万世开太平”。他不甘心“为往圣继绝学”,他要救中国,所以跟孙中山闹革命去了。俞樾说你这不是走了歪路了吗?学问不好好搞,去搞什么政治?章太炎于是写了一篇很有名的文章:《谢本师》,谢谢您的关心,然而我的志向不会改变。就这样,章太炎跟俞樾断了师生关系。这就是吾爱吾师,然而吾更爱真理。章太炎于是超越了俞樾,俞樾是个学问大家,然而章太炎就不仅仅是学问家、思想家,还是革命家。章太炎晚年的时候,不太关心政治了;然而他的一个弟子,却又走上了一条与他意思不合的路。是谁?鲁迅。鲁迅在日本留学的时候跟章太炎学习说文解字,但是鲁迅后来看到章太炎一天天颓废下去,做了许多不太好的事情,于是写了一篇文章,也是很有名的——《关于太炎先生的二三事》,从此与章太炎分道扬镳。这都是超越。你们在学问方面是刚刚起步,但是如果没有一种立志高远的超越意识,那就只能做二三流的人,作不了第一流的人。拿破仑说“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中国有句老话“取法乎上,仅得乎中,取法乎中,仅得乎下”,这都是说,立志要远大,要敢于超越,这样才能做出大成就。当你独自上了高楼,心里会有一种感叹,什么感叹?就是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然而你整天念叨要独上高楼,而不去努力,那是上不了高楼的,所以第二步更重要。这就是要把这放在心上,不断地探索,“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探索是很苦的,屈原说“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这说明了探索的苦;但是问题不能放弃,你必须仅仅抓住这个问题不放,一直坚持探索,这样才能成功,这不但是哲学领域的事情,任何事情都是如此。课间休息时一个同学问我,哲学家要“为万世开太平”,但是我不想开太平,也不希望别人来为我开太平,那他不是越俎代庖了?不是。对于哲学家来说,“为万世开太平”是他要考虑的问题,他一辈子追求的东西,他就是为这个问题“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但是对于你来说,你也会有值得你一辈子去探求、去解答的问题,这个问题是你自己的问题、是有别于他人的问题,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你也必须坚持不懈地努力。比如康德,始终关注的问题是“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 三十多岁他提出“星云假说”,成了名,但是问题没有解决;康德一个人哥尼斯堡在寒暑不分,苦苦钻研,日复一日,他的生活,跟钟表一样准确,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散步,都是分毫不差,刮风下雨也不管;以至于哥尼斯堡的人们一看到康德出来散步了,马上就对手表,因为他们知道现在是几点钟了。康德想了二三十年,然后写出了《纯粹理性批判》,这就是“为伊消得人憔悴”,这个“伊”,不是哪个美女,而是他要探索的问题。宋明理学中有一个问题,“寻孔颜乐处”。寻是寻找,孔是孔子,颜是颜回,孔子本人是“饭疏事饮水,曲肱而枕之,乐在其中矣”,颜回是“一箪食,一瓢饮,人也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寻孔颜乐处”就是追问孔子和颜回何以很快乐。孔子和颜回有什么好乐的?是因为穷吗?不是;颜回家里都揭不开锅了,穷有什么好快乐的。理学家认为,孔颜乐处,是因为对“道”的最求,这种追求的过程本身就能够得到快乐,得到享受。有人开玩笑说,要给哲学家画一副漫画,最好就是画一个大大的脑袋,身子画一条线;为什么?因为哲学家什么都不行,就一个脑袋发达;在别人都认为没有问题的地方,他能找出问题出来,在思考中他能得到享受,得到一种快乐。
不断的思考,不断的探索,必然能得到一种灵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茫茫人海,大海捞针,找来找去都找不着;无意中一回头,啊,那不就是吗?这个时候的欢喜,真是无法形容。这样一种成功,有快,有慢,有急,有缓,这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成功的那种大欢喜。有一句话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就是说在长时间的努力之后,灵感突现,写出了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文章,所以把它归结为“天成”,这就叫妙手偶得。宋代程灏和程颐是两兄弟,都是理学家,有天大程突然悟到一个道理——“天地万物之理,无独必有对”,对于我们现在来说,这是个常识;但是对于大程来说,这个道理是他体贴出来的,他心里那个高兴啊,手舞足蹈。我们或许会说,有这么值得高兴的吗?有,真的有。所以哲学家跟艺术家一样,都带有某种疯狂性,别人是无法理解的。张载说“学贵自悟,守旧无功”,别人说的不算,一定要自己体贴出来的才行,你体贴出来了,那就有很大的快乐。王阳明早年接受了朱熹的格物穷理说法,他住的院子里有一片竹子,于是跟一个朋友坐在竹子前面,要格出个竹子的理来。格了几天,理没格出来,人倒是给格病了,于是认识到,朱熹的这个格物穷理说是有问题的;后来王阳明跟宦官刘瑾斗争,被流放到贵州龙场,一天晚上突然悟到的了良知才是根本,高兴的半夜里大叫大嚷。这些都是悟道之后的反应。人如果悟道了,能达到很高的境界,没有这种境界,不能称之为哲学家。王阳明有一首诗:“险夷原不滞胸中,何异浮云过太空,夜静海涛三万里,月明飞锡下天风。”说的就是这种的境界。?
???? 总结一下。哲学起源于困惑,而哲学家就要“一点真疑不间断,打破沙锅问到底”,要经过艰难而执着的探索,最后解决困惑,从而达到很高的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