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国》
汤书昆
川端康成生平要览
川端康成是日本现代文学的泰斗型人物,日本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被公认为20世纪东方美学的经典表达者。
1899年,川端出身于日本大阪,父亲是医生,在他2岁时因肺病去世,3岁时母亲也病故,被送回乡村由祖父母抚养。7岁上小学时,祖母又逝世,同又聋又瞎的祖父相依为命。9岁时,终生只见过两面的姐姐病死于姨父家。15岁时,祖父病逝。自此,真正称得上“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童年、少年的川端孤寂凄惨的经历既养成离群索居的孤僻,也促成了对死亡独特的敏感,切实地感到人生深深的悲哀与沉重,这与少年淡如烟雨的空虚感伤完全不同。将一颗“怯懦的心,封闭在渺小的躯壳内”,渴望着温情与爱,便是此时川端的心态。
16岁后步入青年,对爱情抱有病态的妄想。1920年考入东京帝国大学英文系,次年转入国文系。在东大期间曾与一女子订婚,一月后女方突然毁约,使心境纤细的川端大受刺激(少年千代以后去向不明)。1922年,心境错乱的川端去汤岛温泉疗养,根据19岁时与江湖艺人结伴去伊豆的经历,写出了怀念小舞女的名作《伊豆的舞女》而成名。1924年,关东大地震发生,千百万人的惨死震振了川端,人生无常及脆弱又一次使他陷入了悲天悯人的死亡颤动中。
1926年,与秀子女士同居。1930年,开始饲养鸟和狗。1934年,与麻疯病患者、文学爱好者北条民雄通信,同年12月,去越后旅行并开始写《雪国》。1935年,《雪国》发表于各大报刊,好评如潮,定居镰仓。1941年,与吴清源等结伴来中国东北旅行并入京。同年,应关东军邀请来沈阳,因大战即将爆发归国
太平洋战争期间,在古都以读《源氏物语》、《枕草子》等古典名著自娱。1947年发表《哀愁》一文,表明战败初期的心境:“战争失败以后,我只能回到日本自古以来的悲哀之中。”1949年,前往长崎与广岛参观原子弹受害区,同年,发表名作《千只鹤》,时已任日本笔会会长。1958年,任国际笔会副会长。1962年,因长期服用安眠药,在写完名作《古都》后昏迷十余日,后获救。
1968年,获诺贝尔文学奖,在瑞典科学院发表演说《我在美丽的日本》。1970年,川端康成文学研究会成立。1972年,在公寓以煤气自杀,未留遗书。同年9月,日本举行“川端康成展——艺术及生涯”全国巡回展出。1973年,设川端康成文学奖,井上靖为会长。
川端一生著述等身,其中《雪国》、《古都》、《千只鹤》(获诺贝尔奖作品)、《我在美丽的日本》、《名人》为代表作。
名作《雪国》的情节断片
《雪国》始动笔于1935年,最初分章在报刊上独立发表,至1947年才最后修改定稿,是川端一生花心血最多的作品,可谓“十年辛苦不寻常”。赞之者誉为“日本文学中不可多得的神品”、“近代文学史上抒情文学的顶峰”。毁之者则称做“颓废和死亡的文学”。
作品情节性不是强故事化的,而是轻盈跳跃,如同散文诗一样飘逸优美。核心故事是写出身于富家的西洋舞研究专家岛村,三次由东京去多雪的北国山村,在雪国之乡与艺妓驹子、飘缈的少女叶子、驹子师傅的儿子行男(已同驹子订婚)之间的心灵之缘与感情之缘。
故事的意象式断片提炼如下:
北国车站,由岛村视野品味叶子与站长的谈话,体会到叶子“美得不胜悲凉的声音”。在火车上,岛村由窗玻璃的映影感受叶子本人及对病人行男的照顾。玻璃镜像中的黄昏景迷离而又清晰,在不断出现的恍惚走神中留下叶子冷艳美的心像。次来时与驹子相遇的往事:从山上下来后,住在温泉村,遇见当时尚不是艺妓的驹子,为她的洁净至极而着迷,谈起日本舞蹈,心灵有了一种短暂而有深度的契合。夜里,驹子陪一群滑雪者喝酒大醉,跌跌撞撞来到岛村住的房间。
对第一次聚会的回顾带来一种莫名的亲切,于是驹子通过自己记的日记想到:那是199天以前的夜晚。回想情景与现实情境的交织搅动心扉,驹子一把推开窗子,冷风顿时充满全屋,夜的晶寒令岛村感到极冷而收缩。夜间去温泉洗澡,拂晓,镜中的雪映衬着女子绯红的脸颊,形成说不出的洁净与美韵。
北国山村小景从岛村眼中一一呈现:温泉浴室的热气、滑雪的孩子们、山村的房屋静静伏卧在雪地上、少女靠在墙上打毛衣、艺妓在屋檐下聊天。在驹子家中,叶子忽然出现,“清彻得近乎悲戚的优美的声音”使岛村陷入意识流的朦胧之中。通过与失明的按摩女交谈,得知驹子订婚、为未婚夫治病而当艺妓的身世,一种很强烈的徒劳感令岛村茫然。
驹子弹起了三弦,在《劝进帐》、《蛎鹬》、《黑发》诸古典乐声中,岛村落入空灵之音与体肤相亲的乐感里,对驹子生气勃勃的存在与爱又起了徒劳的伤感,同时又对驹子弹奏时的鲜丽妩媚而感动着迷。夜深后出去散步,北国的寒碧澄澈沁人,但驹子回来后情绪忽然变幻,劝岛村立刻回东京,游客的虚幻感浮上心头。次日临行前,正在送行的驹子面对行男病危和叶子的恳求,坚决不回去,表示“我不愿意看着一个人死掉,我怕。”
在秋天飞蛾产卵的时候第三次来雪国。看到了年老色衰辞行回乡的老艺妓、背着长长的草走过的老太太和满山的白花。驹子交待了师傅及行男之死,以及老艺妓菊勇悲哀的生涯。在驹子伤感的神情中,岛村却非常奇怪地觉得淡漠和距离感。月光下,驹子谈到了自己的少女时代,谈到行男死后叶子天天上坟。叶子用清澈得近乎悲戚的声音在唱雪国民歌“蝶儿、蜻蜓,还有蟋蟀,在山上鸣叫啁啾……”岛村对人生脆弱无限伤怀,提出去看看行男的坟,在墓地地藏王像后面的树丛里遇见叶子,叶子满脸冷峻,荞麦花一地幽暗。
与叶子见面交谈深深扣动了岛村心弦,只觉得异样优美和清寒。叶子在澡堂里唱起歌来,使岛村觉得恍如梦境一样不真实。通过叶子展示了一种复杂迷离的爱情,驹子很伤感,“能够真心去爱一个人的,只有女人才做得到。”叶子提出跟岛村上东京的请求,驹子议论叶子会疯的感受以及情绪的波动,岛村的淡漠与对淡漠的反思,决意离开。
临别前夕,火警钟响,在跑向火场的途中,驹子和岛村都深深地为银河之美所吸引,“仿佛自己的身体悠然飘上了银河当中”,冷幽已极,却又惊人的明澈。村人们忙着救火,一个女人的身体忽然在空中挺成水平的姿势掉落到地上,叶子陷入了临终状态,驹子疯狂地冲上去叫喊:“这孩子疯了,她疯了!”岛村抬头望去,“银河好像哗啦一声,向他的心坎上倾泄下来。”
由《雪国》看日本传统审美的“物之哀”体验
读《雪国》,很多人会觉得摸不着边,情感与思想都显得虚迷飘忽,连人物也是捉摸不定的。但人们同时也会深深地体会到作品写得极美,只是这种美蕴含了很强的飘缈悲哀倾向,有点像写意的淡水墨画一样。那么,究竟怎样来把握川端的美学观念和这部作品的哲学内涵呢?
“物之哀”是日本文化中的一个经典范畴,其字面意思是:人面对或交融于万物时的直观情绪及所感受到的无奈及哀怨。从心态倾向说,比较伤感和低沉。应该说,这是人类普遍表现的情绪之一,但在东亚文化里,却浸润特别深、特别纯,仿佛情有独钟似的。
在中国,先秦最精粹的几大人文体系,如老子与庄子、孔子、《诗经》中都有阐发。魏晋之际,社会动乱,自然与历史变异感超强,佛学、玄学及清谈之风大流行,“秋士易感”遂成为突出的文化情结。唐宋以后,中国文化传入日本,感物伤怀的情感取向也深深植入,并且以更加精纯的情态发扬光大。
“四季感”是“物之哀”的第一方面内涵:四季的递换,万物的生长消亡传达了人心引起的清纯哀怨的审美,不过这不一定是软弱无力的表现,也可以通过人生的清澈深邃激发宏远的韧性。
川端康成《我在美丽的日本》中曾说:“以‘雪、月、花’几个字来表现四季时令变化的美,在日本这是包含着山川草木,宇宙万物,大自然的一切,以致人的感情的美,是有其传统的。日本的茶道也是以‘雪月花时最怀友’为它的基本精神的。”这是四季感的一条线,比较倾向人与自然会心的亲切,由美的浸润生发出人性与人格的慈和,以及宁静无我的清纯意境。《雪国》中,将自然写成一个浸透感情的旋律波动:雪夜北国,驹子开窗夜坐观月、叶子的空灵缥缈、银河的灵异澄澈、雪国晚秋的景象,均有“灵光四溢”的效果。
川端在上文中又引过古僧良宽的一首绝命诗:“秋叶秋花野杜鹃,安留他物在人间。”表达了“四季感”另一面的体验。良宽出生在《雪国》故事的发生地:“寒风从西伯利亚越过日本海刮来,他的一生就是在这个雪国里度过的。他日益衰老,自知死期将至,而心境却清澈得像一面镜子。”在他“临死的眼”里,自然依旧美丽,回顾一生,死了也不想留下什么。自己死后大自然仍旧会美丽动人,那么美丽的自然就算这一生的纪念吧。《雪国》里,岛村觉得一切努力都是徒然的,唯有大自然的美不是徒劳的,它虽有“四季感”,自身却是不动的,动的是“人”,如驹子、叶子及岛村。这大概就是川端“临终的眼”的体验吧!
“幽情”是“物之哀”第二方面的内涵,这是日本美学传统的精神核心:“在人的种种感情中,只有苦闷、忧愁、悲哀——也就是一切不如意的事,才是使人感受最深的。”(本居宣长《玉小栉》)在日本古典时代,不论是政治家、武士还是僧侣,似乎都有美即悲哀的意识,但这并没有妨碍人生力度的维持,这与中国汉地文化确实不太一样,好像非常的现实冷静。
川端在《不灭的美》中说:“在日文里,‘悲哀’与‘美’是相通的词。”这是来自《源氏物语》、《枕草子》的传统,奠基于平安朝的佛教思想和日落情绪。人们将情感重心寄托于悲剧人生的回味与超越,努力面对悲剧存在创造欣赏的距离,通过独特的移情,构成心灵的平衡。这一传统由平安朝没落而勇毅的贵族发端,经新兴武士集团的锤炼而完成。如武士对死亡的观看体验(包括自身的死亡),已将内容化为形式了。《雪国》亦如此,岛村眼中叶子、驹子的美和爱情,伴生的事件和情调都是悲哀的、徒劳的,但岛村心中越是悲哀感强,美感便越灿烂,甚至在叶子从大火里坠落死亡的历程中,美的欣赏也是自始至终,并融入到宇宙视野里。
伤感、纤细、纯真也是“幽情”的一组审美元素。以《源氏物语》为代表的平安朝女性文化,特重直感、体察细微,能透入感情变幻和人性波动的深处,使心灵的流水纤毫毕现。这与中国的宋代婉约词有相近处,不过宋词张力方面在结构上有缺陷。《雪国》自然是纤细如丝的描写,也突出了女性的纯情与流水式的哀伤,意韵上与《红楼梦》相仿佛。如“能够去爱一个人的,只有女子才做得到!”但在《雪国》里,无论是驹子的纯情、叶子的清冷、岛村的淡漠,还是雪国的雪、夕阳、秋虫、墓地及朦胧情调,都令人感到温柔平和、绵绵不尽,是一种悠长纯和的感伤风格。
淡雅、清澈、空灵是“幽情”另一组重要的审美元素。东方美学追求淡雅有韵,不求华丽浓艳,要求心灵似空似实,与自然融为一体。在美学境界上,横向的冲突关系与对峙纽结不被重视,纵向流水式的人生起伏逝去被高度关注。概而言之,理想境界即旷达之心看春花秋月,那么看到的就是普通的物和空灵的人生在流淌。《雪国》里,岛村淡到似有若无的主体心境映照出雪国图像,艺术境界清幽玲珑,令人超然忘俗。
从哲学层面所看到的《雪国》
我们一般的生活和观察到的世界是由主体与主体关系构成的。我们推动他人,他人也推动我们。我们观看别人,也同时被别人观看。可是,岛村是被冲洗到极淡的主体,他只观看,却很少有推动对象之意。例如,岛村观看叶子,叶子却不观看岛村;驹子推动岛村,岛村却只是觉得徒然。主体对主体的张力关系很难构成,多是欣赏、融入,一去不返,逻辑和因果都美感化、清淡化了。又如“岛村从叶子的声音感到的‘到了悲哀程度的’美,不是因为这美的声音一瞬即将消失,而是感到这声音美的他的自身,一瞬就会消失。所谓感觉美的悲哀是由于在感受的世界里,主体不可能持久连续,于是产生对失去自我一贯性的留恋。”(加藤周一——《永别了,川端康成!》)这大约便是所谓东方式的审美高层意境:要求超脱现世的分析关系的世界。‘川端康成是一位典型的唯美主义者,不过这种唯美主义并不只是形式与意境,而是一种源于经典文化的人生观和世界观。
思考题:
1您认为川端康成的唯美倾向是以虚无为主导,还是以纯真为主导?
2《雪国》的艺术境界是“清幽玲珑”的,您认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调?
3“创造欣赏的距离”从艺术哲学上应该怎样理解?
推荐阅读书目:
1《川端康成小说选》,川端康成著,叶渭渠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5年版
2《川端康成散文选》,川端康成著,叶渭渠译,百花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
3《川端康成评传》,叶渭渠著,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