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十九首》
(方刚)
生年不满百,
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
何不秉烛游。
——《古诗十九首·生年不满百》
每当吟诵起这样的诗句,人们总不免感慨人生短暂,世事无常。古希腊著名智者普罗泰哥拉也曾说过:“人生是短暂的,问题是晦涩的。”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们一方面试图追求人生的意义与生命的永恒,另一方面又不愿放弃人间的诸般享乐。可生命终究是有限的,发出这样的叹息似乎就是必然的了。这十九首一千多年前的古诗,今人读来仍深有同感。但这些古诗的作者今人已无法确知,这不也表明了世事无常吗?
《古诗十九首》的写作年代
在南朝梁萧统(昭明太子)编选的诗文选集《文选》中,这十九首诗第一次合在一起出现,总题为“古诗”。那时,其作者与时代已不能确定。后人认为可能是枚乘、傅毅或曹植、王粲所为,这不过是一种揣度,不甚可靠。正如钟嵘所说,“古诗眇邈,人世难详”。今天,人们大致相信这十九首诗不是成于一人之手,其产生的时代大约在东汉后期公元140年至190年间。
《古诗十九首》的思想内涵
那是政治黑暗,社会混乱的时期,反映在十九首古诗中就成了文人们的满腹牢骚,对生活的不平,对时代的抱怨,苦闷哀愁的情绪遍布字里行间。诗人通过对游子怀乡、游宦无成、男女相思、及时行乐等主题的描摹,表现出对人生的诸多感伤与无奈。
比如对人生易逝的感慨的诗句有: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今日良宴会》)
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回车驾言迈》)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青青陵上柏》)
写游子思妇的有:
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
出门独彷徨,愁思当告谁。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行行重行行》)
写人情淡薄的有:
昔我同门友,高举振六翮;
不念携手好,弃我如遗迹。(《明月皎夜光》)
写及时行乐的有: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
愚者爱惜费,但为后世嗤。(《生平不满百》)
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驱车上东门》)
这些诗句虽然包含着丰富的思想情感和复杂的内心世界,但是都反映了当时文人一种普遍的人生遭际。热衷仕途却又生不逢时,空有抱负却又屡遭打击。于是,在前途渺茫之时,或感时伤怀,或及时行乐。十九首古诗的整个情调都流入消极颓废中去了。他们做不到陶渊明之寄兴山林、忘情于自然,更无力像农民阶级之陈胜、吴广去反抗那个时代。他们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知识分子,只好在这苦闷的人间寄托于烟花柳巷、声色犬马以麻木自己的神经,但是有些东西是无法被麻木的,于是就凝结成了这些古诗。在对乡土的眷恋之中,在男女相思的情爱之中,无疑已淡化了富贵功名,透出一种质朴的生活气息来。
《古诗十九首》的艺术成就
《古诗十九首》在中国诗歌发展史上的重大影响更重要的是在于它高度的艺术成就上。评论家历来都对它有很高的评价:“余谓《十九首》,五言之《诗经》也。”
(明)王世懋《秋圃撷余》
“《古诗十九首》格古调高,句平意远,不尚难字,而自然过人矣。”
(明)谢榛《四溟诗话》
更有钟嵘《诗品》:
“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
为何后世文人对《古诗十九首》推崇备至呢?
从诗歌发展史上来讲,汉代乐府上接《诗经》、《楚辞》,下开建安诗风。《古诗十九首》代表着乐府抒情诗的最高成就,标志着文人五言诗达到成熟阶段。
《古诗十九首》最主要的艺术特色就在于其抒情方面。或借物抒情或以景当情。比如《凛凛岁之暮》一首因“凉风率已厉”而想到“游子寒无衣”。《迢迢牵牛星》一首,借“牵牛星”、“河汉女”抒发亲人间的离愁别绪。更有《明月何皎皎》一首,“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其真挚质朴一如后世李白之“床前明月光”,杜甫之“月是故乡明”。再者就是比兴手法的运用,着墨不多而含蓄隽永,例如《涉江采芙蓉》、《庭中有奇树》两首,都是折芳寄远。或喻思乡之苦,或比相思之情。这两首都只有八句,是十九首诗中最短的,但却“深衷浅貌,语短情长”(陆时雍《古诗镜》)。
另外,在诗歌语言艺术方面,《古诗十九首》朴实无华,浅近自然。“平平道出,且无用工字面,若秀才对朋友说家常话,略不作意。”(谢榛《四溟诗话》)当然其中也有一些句法的变化以及典故、成词的运用。比如“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朱自清先生认为“生别离”就是用典,《楚辞·九歌》有“悲莫悲兮生别离”,这里暗示了“悲莫悲兮”的意思。
更重要的是,《古诗十九首》几近不着痕迹地结合了民间歌谣(以《诗经》为代表)与文人制作(以《楚辞》为典范)两种不同的诗歌语言体系,诗虽“文采缤纷,不离闾巷歌谣之质”。(黄侃《诗品疏》)《古诗十九首》作者是文人,但是却处处呈现生动朴素的民间口语。《古诗十九首》可以说是文人五言诗成熟的标志,它大大推进了中国古典诗歌的语言艺术的发展,下启建安一代诗风,以曹植为代表的建安诗人,其创作精神是紧随《古诗十九首》的。
《古诗十九首》选读
下面,我们再来具体地研读十九首中的两首《行行重行行》与《驱车上东门》。
行行重行行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注析]首诗十六句,八句一韵,分为两段。前一段写离别之苦,后一段写相思之怨。一句“行行重行行”已刻画出游子漂泊已久矣。所以会“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所谓“生别离”几近“生离死别”才有下面“会面安可知”。“道路阻且长”一句是用典。《诗经·蒹葭》有“溯回从之,道阻且长”。用典的好处在于语短意长,增强诗歌的表现力。朱自清先生认为这里就暗示了“从之不得”之意。开始这几句意蕴层层递进,都是诉说别离的。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是典型的比兴手法。胡马出于北地,越鸟来于南方,所以会“依北风”而立,“巢南枝”而宿,皆因思念故土。禽兽尚且如此,何况人呢?但是君“相去日久远”,我“衣带日已缓”,君却“游子不顾反”。(“反”同“返”)为何“不顾反”呢?是为“浮云蔽白日”。这一句历来有诸多分歧。“浮云蔽白日”一般是指“邪臣之蔽贤”。(陆贾《新语》)这里或是指游子在外另有新欢;或是指游子在乡里被谗邪所害,所以远走他乡,不顾返家。即便如此,我仍然不能不“思君”,只是岁月易逝,人生易老。但临了还不忘叮嘱“努力加餐饭”。“弃捐”是丢下的意思,可能是指被抛弃或指相思无益。这一句就是说什么都不用再去说了,只希望君在外好好保重身体吧!《古乐府·饮马长城窟行》中有:“长跪读素书,书中竟何如?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思’。”语言这般质朴,竟如家常话了。
这无疑是一首描写思妇之诗。内容非常浅显,语言近乎白话。但诗人写来却是回环复沓,一唱三叹。辛酸的离愁别绪与悲怨之情跃然纸上。写的是思念,感慨的却是人生。
驱车上东门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下有陈死人,沓沓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万岁更相送,圣贤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注析]上东门”指的是洛阳东城三门中最北的一座城门。“郭北墓”是指洛阳城北北邙山的墓群,王侯卿相多葬于此。“陈死人”即死了很久的人。“沓沓”是幽暗的意思。人死后葬于幽暗的墓中,就如同在漫漫长夜中不醒。“潜寐”意为沉睡,“寤”为醒。“阴阳移”是指一年四季的远行。《庄子·知北游》中有:“阴阳四时运行”。岁月无涯而“命如朝露”,短暂的生命又如何经得起岁月的流逝呢!所以人活在世上,只不过是暂时的寄居于这个世界,绝无金石那样长久。寓居曰“寄”,就是指人生于天地之间。“万岁”是自古以来之意。“更相送”是说生死更迭,年代更替。圣贤也无法超越这种规律。“度”同“渡”是越过的意思。“服食”:服也是食,一般是指道家服食长生之药。求仙、服食,皆是寻求生长不老,结果长生不得,反为药误。“被”披也,“被服”就是“穿着”的意思。“纨与素”都是白色的丝织品绢。
这首古诗显然表达了对人生的一种消极情绪。人生无常,须及时行乐,《古诗十九首》处处体现了这一思想。这首诗以墓地为场景,呈现在人们面前的是肃杀萧瑟的坟墓,再联想到人生短暂“命如朝露”,即使穿绢衣,饮美酒,人生境遇之凄惨、悲凉也丝毫不得减轻。这是诗人真正的生命体验和内心世界的表白。王国维在《人间词语》中说:“写情如此,方为不隔”。
在艺术造诣上,这首诗可谓是真情流露,一气呵成,语言不假雕琢,精炼通达。清人方东树言:“此诗意激于内,而气奋于外,豪宕悲壮,一气喷薄而下。前八句夹叙,夹写,夹议,言死者。‘浩浩’以下十句,言今生人。凡四转,每转愈妙,结出归宿。”
说的是及时行乐,实际上是诗人勘破了生死这一人生大问题。正如《红楼梦》中空空道人的《好了歌》。今人也有徐志摩那首著名的诗《歌》。所谓文章千古,感情也是千古不变的。
思考题:1 谈谈《古诗十九首》在中国诗歌发展史上的地位。
2《古诗十九首》向我们传递了怎样的一种人生态度?
推荐阅读书目:
1《文选·古诗十九首》,[梁]萧统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2《古诗十九首探索》,马茂元著,作家出版社1957年版
3《古诗十九首集释》,隋树森著,中华书局1955年版